绩溪县瀛洲村之民俗文化
章 亚 光
“民俗”,我们称其为“风俗”,它是民众认同的、约定俗成的、长期沿用和遵守的风俗习惯。这些风俗习惯,大体是围绕节日寿庆、婚丧嫁娶、祭祖拜佛、祛邪压灾等等而开展的有序活动。它是一种文化现象,内涵十分丰富,民间十分看重。对于伤风败俗的事,行为人轻者要受到民众的谴责,重者则要开祠堂门接受宗法的惩罚。一般地讲,乡村的风俗习惯纷繁复杂,有的又夹杂着不少迷信成分,解放后受到了批判和抵制,健在的老人也很难全部说清楚。
瀛洲村既然是绩溪县的大村,民俗文化自然丰富多彩。瀛洲村从年初到年底,几乎月月都有节日,久而久之,约定俗成,形成了民俗,其内涵就是文化。这些民俗文化,用现时的话讲,属非物质文化遗产。因为瀛洲村“风俗”有更多的与众不同之处,我们只能择要述说。
之一、元宵节跳狮
农历正月十五是元宵节,瀛洲村作兴跳狮,从正月十五跳到正月十八。跳狮是瀛洲人的叫法,城里人称舞狮。
瀛洲村元宵节跳狮,有两台,一台在上村,跳的是青狮,址在“六荣堂”;一台在下村,跳的是五彩狮,址在新“三凤祠”。大狮要由两人联手跳,小狮由一个少年跳。跳狮是非常消耗体力的活儿,没有强壮的身体是跳不下来的。穿狮衣之前,要脱掉棉袄棉裤,只留一身单衣;跳完结束从狮衣中钻出来,还是全身透湿,头上的汗汽有如刚揭开盖的蒸笼,此时就有人赶快将棉衣披到他们身上,以免受凉伤了身子。正因为跳狮是吃力行当,所以上、下村都准备了几班后生,
(本篇文章中有多处提到“后生”,它是指青壮年男子。“生”,绩溪方言,读“先”,音xian。)
每晚轮换着跳。
戏台是前两天搭好的,上村搭在“六荣堂”外,下村搭在新“三凤祠”内;前沿两侧各挂着一只用铁丝编成的火篮,装了用松树桩劈成的小木棒,我们称其为“松醚油”。在这些日子里,天色微暗,台下人山人海,“松醚油”点燃,台上台下,一片通明,锣鼓一响,狮子就从幕后跳出来了。跳的花样很多,有摇头摆尾,有昂首直立,有前扑后翻,有欢蹦乱跳,有昏昏欲睡,他们将兽中之王的各种形态表演得惟妙惟肖。最难的动作是在八仙桌上翻功斗(瀛洲方言,即翻跟头),高手可以在两张叠起的桌子上翻下来,一落地还要再翻两个功斗。这时,台下掌声雷动,台上鼓声惊天,一片欢腾。跳狮头的,狮头摆动幅度要大,要摆得有气势,有风度;跳狮尾的,要弯着身子,上身必须摆平,狮屁股要抖出韵味来。二人必须配合默契,才能获得观众的嬉笑声、叫好声。跳狮跳到中场,狮子突然作出很痛苦的样子,并慢腾腾地趴下身来,一动不动。稍许,当它起身时,身子下面多出了一只小狮子,原来它生仔了。小狮开始不会爬动,大狮则用爪子拨它,用嘴巴舔它,小狮终于站了起来。随后大狮、小狮共同嬉闹,迄至终场。接下来,还要加演村民自编自演的小节目,如《叫花子拾金》、《小放牛》、《种麦》、《孟姜女哭长城》、《十八摸》等等。演完节目,观众才尽兴而归。散场后,跳狮的、演戏的、敲锣打鼓的、添加“松醚油”的一班人马,都去当值人家吃半夜餐。半夜餐是瀛洲有名的“螺蛳块”,作料有香菇、木耳、冬笋等山珍,味道特鲜。跳狮的一切开支,从祠产中报帐。参与者都是义务为之,工资是没有的。
时值农历新年,凡来瀛洲拜年的亲朋好友,主人都要留他们看跳狮的。在此期间,瀛洲街上人特别多,商贩的生意也特别好,确有热热闹闹的喜悦氛围。
正月十五那天,还有一套重要程序,就是向祖宗还愿。何谓还愿?即新婚夫妻在第一次拜祖宗的时候,要向祖宗许愿,来年生个儿子,再到正月半在祖宗面前点多少斤两的红蜡烛。富裕人家生了儿子,是要到淳安港口“陈同益”去定做好几斤重的一对红蜡烛。再穷的人家,也要在当地买斤把重的,用来还愿。这种红蜡烛,外面要描金,或描盘龙,或写对子。在许愿、还愿这项活动中,也体现着旧社会的男女不平等现象。传说有家富户生了“贵子”,是点了每支10斤重的一对红蜡烛,还特地做了扎实稳当的架子,燃烧到十八朝仍未烧完。我家在村中属中等人家,先父又在“陈同益”做事,听母亲说是点了每支3斤共6斤重的一对红蜡烛还愿的。当然,还愿少不了摆供献,烧香跪拜。我家系“六分”,红蜡烛在“六荣堂”后进存放祖宗牌位的前面点燃,那里专门摆放了好几排插蜡烛的架子,蜡烛全部点燃起来,夜晚看上去可谓蔚为大观。所以,元宵节看跳狮,人们又多了一项内容,就是看那一家的红蜡烛最大。
为了祛邪压灾,有人丁不顺的人家在十八朝那天,还要请跳狮、敲锣打鼓的一班人马白天上门跳狮,主人要将有病痛亲人的衣服裹成包袱放进狮子的大口中含一下,或者放进肚里再从口中吐出来,以示压灾祛病;同时,还要放鞭炮、发红包。围观的人倒也不少,多数是我们这些小孩子。对这种活动,可以说有迷信色彩,也可以说有心理治疗作用。
跳狮,有一定的艺术性。它要求狮头必须摇得威武,狮尾必须摆得动人,功斗必须翻得干脆利落;一招一式,一摇一摆,又必须与锣鼓紧密配合。如果达不到这个要求,那就塌台了,会引起台下的一片笑骂声。
在今天看来,旧时瀛洲村元宵节跳狮,显然是一种群体性的文化娱乐活动,有利于构建和谐社会和精神文明建设,但解放后受左倾意识形态的影响,只持续几年时间就消失了。近年,县里举办民俗文化节,瀛洲人跳狮又跳到城里来了。
之二、二月十九观音会
瀛洲村每逢农历闰年,要做观音会,时间是二月十九开始,二十一结束。庆典仪式,极其隆重,参与者又极其虔诚。
观音,本译作观世音,因唐人避“世”字讳,故略称观音。佛教说他大慈大悲,救苦救难,有求必应。在中国寺院中,一般塑像和图像多作女相。女相观音造像约始于南北朝,而盛于唐代以后。据清·道光《徽州府志》载,当时徽州府所属六县的寺院庵堂共435处,较著名的佛地有绩溪小九华山、歙县小南海等。徽州人的佛教信仰,最看重的是“观音崇拜”,《新安竹枝词》描绘其热烈程度:“观音大士著慈悲,诞日烧香远不辞。逐队岑山
(小南海)
潜口
(观音山)
去,相随女伴比丘尼。”所以徽州各地的许多庵庙中,都置观音菩萨。
汉传佛教说农历二月十九为观音菩萨的诞生日,六月十九为成道日,九月十九为出家日,每年这三个日子,徽州各地乡民尤其是妇女,成群结队去岑山和潜口的观音庙朝拜进香,祈求观音菩萨大发慈悲,救苦救难,避灾免祸。瀛洲村民,是不需要“岑山潜口去”的,只在家门口就可以向观音菩萨朝拜进香、祈求保佑了。瀛洲的观音菩萨有两座,一是前文述及的庆丰庵的观音菩萨,那是立姿;二是“窄背”的观音菩萨,是坐姿。两座皆女相。本文所讲的“观音会”,是指后者。
我们沿着现瀛洲村委会旁边的光明公路往光明厂行走,快要进山的左侧有一条小路,里面那个地方叫“窄背”。距公路约30米处,在一块巨大的、向外倾斜的石壁之下,原来有座观音娘娘庙,庙很小,观音菩萨坐于石壁下,前设供桌,供桌是砖砌的,桌面是块石板,桌面上有香炉、烛台,还有余地给香客摆供品,桌面下用来烧金银纸。庙前还有点空地;其背后有个水池,水是从石壁中滴下来的,特别冰凉,善男信女称其为“圣水”。以往,这里的香火很旺,尤其是上面提及的农历二月十九、六月十九、九月十九,烧香拜佛的人更多,“圣水”又喝又装回家。这个观音娘娘庙,传说是村中一富户人家的主人做了一个梦,梦见歙县潜口的观音娘娘从天上降到“窄背”来了,所以就在此处建了庙宇,雕了木头塑像,加以油漆装扮,戴帽披衣,再去潜口将观音娘娘的神请来。
观音会的主持人是“斋倌”。在每届观音会结束那天,要用抽阄的办法确定下一届的“斋倌”。竞争“斋倌”这个角色的人选,一是要有一定的财力;二是对观音菩萨有所祈求。第一条最重要,因为观音会期间要请歙县徽剧班来演三天三夜的戏,要招待县、乡头面人物及邻村士绅等贵宾,需用一大笔钱,这是要“斋倌”掏腰包的,所以没有财力者是不敢报名抽“斋倌”这个阄的。还有搭戏台的、抬菩萨的、理财的、陪侍宾客的、维持秩序的等等一班人马,也要通过抽阄来确定,并一一记录在案。当然,只有男丁才能参加抽阄,出头露面的事轮不到女人头上。
每逢农历闰年的二月十九,观音会的庆典正式开始,先由新任“斋倌”领着大队人马,去“窄背”将观音菩萨请进章氏宗祠。这是一次空前盛大的游行,前面是鸣锣开道,随后是撑牌、撑旗、撑幡的长长队伍;三门铳的轰响声震耳欲聋,锣鼓的铿锵声悦耳动听,鞭炮、双响不绝于耳。观者如潮,万人空巷,好不热闹。游行队伍从村西拦河坝至下财神庙沿前街至上财神庙,再绕到后街,最后将观音娘娘郑重地供奉在章祠的享堂中。娘娘面前的供桌上,摆满了丰盛的供献,点着巨大的红蜡烛,香火绕绕,昼夜不息。游行者由“斋倌”带头,手持香火,向观音娘娘行三跪三拜礼,祈求娘娘保佑“斋倌”和村民平平安安,消灾免禍。凡参与者,头晚都要沐浴更衣,开始吃斋饭。据说,不虔诚是求不来娘娘保佑的。
在此,说说抬观音娘娘的龙椅。龙椅也称老爷椅。绩溪人对菩萨又称老爷,如关公老爷、汪公老爷(绩溪人汪华)、社公老爷等等。这只龙椅是很讲究的,由底座、坐凳、靠背、护手组成。它是一件木雕艺术品,底座精工雕琢龙凤,搭配祥云;靠背、护栏都雕有花纹,全部珠漆描金,好看极了。抬龙椅者,要选身强力壮的后生,路宽的地方由8人抬;路窄处改成4人抬。后文的安苗节,抬社公老爷也用这只椅子。
从十九到二十一的三天,有徽班日夜做戏,戏目很多,如《贵妃醉酒》、《七摛孟获》、《水淹七军》、《八阵图》、《英雄义》、《雌雄剑》、《巧姻缘》、《龙凤扇》、《翠花缘》、《借靴》等等。台上演员,唱功做功,一板三眼,一招一式,非常到位;台下观众,看得如醉如痴,有时喝彩声声,有时笑声连连,有时又掌声雷动。
本村妇女,主要是二十这一天,带着供品到章祠观音娘娘面前,手持香火,叩头跪拜,焚烧金银纸,并根据各人
(户)
的具体情况,向观音娘娘提出要求。这几天,外村来看戏、凑热闹的亲戚非常多,村妇也带着他们到观音娘娘面前一起跪拜,向娘娘讨个“利市”。
到了二十一那天,又要在菩萨面前进行抽阄活动,定下下一届观音会的“斋倌”和其他勤杂人员名单,然后再热热闹闹地将观音菩萨送回“窄背”的娘娘庙,直到晚上看完戏,演出人员吃了夜宵,这一届的观音会才算结束。佛教一般都吃素,所以在观音会的三天,家家皆素食,但到了送走观音菩萨回庙之后的那天晚餐,也有人家开荤了。
1949年是农历闰年(闰7月),二月十九尚未解放,观音会如期举行,我是看了此届观音会后才出门
(外出学生意也称“出门”)
的。我记得这一届的“斋倌”,是我的启蒙老师之一的章鸿翼先生。他是位画家,解放后曾担任县文化馆馆长,可惜英年早逝了。我还记得下一届斋倌,是我的邻居章本辉抽阄抽着了。他是个农民,种有很多桐籽,大家戏称他是“桐油”斋倌。这两届“斋倌”,大概当时是个人身体状况不佳或家庭人口不顺,对观音娘娘有所祁求而参与抽阄的。因下一个闰年是1952年,对封建迷信活动已开始批判,观音会自然做不成了。其实,宗教是一种信仰,是一种精神寄托,所谓“信者有,不信者无”是也。一般地说,正当的宗教,皆要求教徒从善除恶。正因为如此,全国人民代表会议通过的《共同纲领》,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通过的多部《宪法》,都规定公民享有“宗教自由”的权利。就瀛洲往日的“观音会”而言,虽然有宗教色彩,但主要还是一次规模盛大的群体性文化娱乐活动。
到了改革开放后的2007年,有村人在“窄背”原址修复了庙宇,请来了观世音菩萨。如今的观音娘娘,也是坐姿,瓷器的。对面山上,也做了个小小的庙,内置小小的菩萨——佛教护法天神韦驮。自此,这里又有了香火,每逢娘娘的诞生日、成道日和出家日,香火更旺,喝“圣水”、“兜(淘)圣水”者络绎不绝。今年5月2日,我陪几位中外学者前往瀛洲参观,顺便去看了这个观音娘娘庙,同行有位懂堪舆学的朋友,说如今小庙的朝向不准确,应该对准对面山的山峰。我记得以前是从庙里走到后面去兜水的,现在却走庙外了。有意思的是,不论过去还是现在,这个庙宇都不设“功德箱”。
之三、三社两清明
民谚:
油坑口,不相同,三社两清明
。
元朝,绩溪县按逆时针旋转方向划为15个都,油坑口属12都。12都人的口音“同”与“明”差不多,所以这句民谚念起来很顺口。所谓“三社两清明”,都是祭拜祖宗和菩萨的节日。 “三社”,是指春社(春分)、秋社
(秋分)
、冬社
(冬至)
。春社和秋社,一般是到近年逝世的至亲坟墓上祭拜,远祖坟墓上是不去的。绩溪人有个共同的习俗,称“新坟不过社”。凡新坟在三年内,不能等到清明节才上坟,而是赶在“春分”之前就要上坟祭拜,谓之“新坟不过社”。瀛洲人不完全如此,对父母辈等至亲,新坟也罢,三年后的老坟也罢,春社、秋社甚至冬社都要去祭拜的,这就是“不相同”之处。如今,这种“大孝”者不多见了。
冬社,是在冬至之日,还要到村西的社庙去祭拜社公、社母。那天,家家都要做类似年糕却是圆棒型的“寿条粿”,将它叠成五、六寸样子的立方形状,添上三寸左右见方的“刀头肉”和“圆包”,一般是这三样供品,再带上香、金银纸、鞭炮前往社庙,在社公、社母两个菩萨面前跪拜,祈求菩萨保佑。同时,各家还要带祖宗簿去,跪在菩萨面前宣读,大概是祈求菩萨庇佑阴间先祖吧。在我印象中,这项活动只有下半村“新三分”人家参与,我家在村中央,又是“六荣堂”属下的“六分”,记得不曾参加过。同样,这种活动在解放后也消失了,但社庙仍在。
“两清明”,是指清明节前几天的上坟祭祀远祖(不含始祖)活动,称“小清明”;清明节当天上午祭祀始祖、下午祭祀近祖的活动,称“大清明”。瀛洲村规模最大的祭祖活动,莫过于祭祀始祖了。
那天上午,本村的长辈、士绅、官员、诸生(新学以后规定为初中生),以及县城西关、湖村的章氏家族之长者,聚集在运公墓前,举行隆重的祭祖仪式。供献是全猪、全羊,先是主祭者虔诚地敬香、跪拜、读祭文。祭文读完,鼓乐齐奏,燃放炮竹,焚烧纸钱。在此同时,参祭者一一敬香、跪拜。祭完始祖,再到章氏宗祠祭拜众多先祖,仪式大体与前者相同。祭祀结束,由当年祭户向参祭人发胙,以往是发肉,后来改发肉票。县城西关和湖村人也要向参祭人发壳饼、圆包。此种仪式也延续到解放初期,不久就无声无息了。运公墓于2003年底修整完毕,当时大家议定,每年清明节前一天下午,以自愿原则,到此集体祭拜。如今,每逢此时此刻,运公墓前香烟绕绕,炮声隆隆,好一番热闹。
各分也要在清明前几天祭拜自身的先祖。我们“六分”有位先祖的墓葬在临溪岭显,距瀛洲有好几十里路,我小时候也跟着大人们去扫墓,回来的第二天中午,大家在一起吃“螺蛳块”。这种面皮汤,用大鍋煮,煮好几鍋,由男人操作,特有味道。
据“六荣堂”属下“二分”的一份清明祭祖规则记载,清明节的祭祖活动,上辈人制订了一套完整的规矩,即先置办祭产,次确定祭户,三规定祭期,四明确祭物,五分配祭胙(含罚则),除祭产逐年添加、祭户上年确定之外,其他均照此规矩(则)办理,如有违规,则要受罚。《“二分”清明祭祖规则》节录如下:
我二分,自荣祖公分支,生五子,长子瑞安公,世居本村……自康熙乙己年起至壬子年,八易春秋,置田地,乙卯年定阄,逐户值年,收租设祭于清明前四日,其胙量所量之多寡,并算时价以颁给。今于雍正辛亥年议户重阄值年,祭仪悉照旧例,不算时价虽日变,前制照时价以分胙者无异耳。(按,康熙乙己年即公元1665年,壬子年即1672年。雍正辛亥年即1731年。看来,此规则订于1731年。)
—
祭产
宝字二百十八号:田三分包租,三大秤併小顶,土名茂坑;又用银三两典茂坑小顶田二亩(佃种者交出硬租谷七平秤,併大买在内)。
非字二百八十号:地九十八步,共计硬豆租十二升。祥公仝号七十号,山十五步,土名板树丫。
非字三百七十一号:山二百五十步,共豆租一担。五百三十四号,山二角又地十步。
非字四百二十二号:山二分九厘九毛,合豆租二大斗,土名下塘坑。又,锦彩将土名板树丫地一片,当与清明内价银一两五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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祭期
定清明前四日,每户齐集墓所,辰时为率,如有炮后不到者罚银一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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祭墓
瑞安公坟墓肉一合,大米粿一合,汤饭二碗。
富金孺人汪氏墓,高车点笔塘。(按,据“瀛洲新谱”上卷61—62页载,运公12世孙仲坚公生6子,老二名荣祖。荣祖公生5子,老大名瑞安,墓葬屋后月影〈“月影”好像不对,应为“月形”,因为村后的山称“月形山”〉;娶汪氏,葬十三都。考,高车是十都,十三都可能有误。)肉碟二个,鸭蛋一对,三牲一副,酒杯六只。大炮每墓三个,红烛一对,金银二百张足,直水一百足,扫墓陌纸三竿。
……
—
祭颁胙
(按,含“罚则”)
每户定剔骨烂肉一斤,大米粿一斤,煎豆腐一斤。上坟到家,每户定鸡蛋一对,双料酒一壶,(或)秈米酒一斤四两。散胙自带酒来饮,饮毕发米。如散胙不带酒来饮者,罚米罚菜。如有做头者家
(按,指祭值年户)
不散胙,未散胙,而先罚酒罚菜,而后罚银三十五两以上。如有猪肉不烂,罚银三分;非大米粿而用黄豆笼,罚银三分。各祭户齐集,酒席按照坐席,毋得以卑逾尊错杂紊乱者,罚银五分。其发胙秤,定卧月轩银星,每年秤上手交与下手。
—
祭值年户头
,共计四十五户,户名……
(按,此件转录于章基丰手抄本,标题系我所加。)
为了过清明节,妇女最忙了。因为清明节那天,大家要吃米粉做的艾草粿,几天前就得上山採艾草。艾草,又称艾蒿,茎、叶含芳香油,可作调香原料;叶可入药,性温,味辛,功能散寒止痛、温经止血等。
(见《辞海》第628页)
艾草採回家,将嫩叶摘下来,然后拌上石灰沤几天,再用水漂清。漂清后的艾草叶,要放到石臼里捣烂,才能和入米粉中,做成元宝型或圆匾型的艾草粿。前者系咸的菜粿;后者是甜的,包赤豆沙。咸甜搭配着吃,甜甜蜜蜜,有滋有味。艾草粿是绿色的,绿色意味着良好的生态环境,意味着直通平安大道。小小的艾草粿,真是将药理、哲理都溶合到一起了。上午,妇女忙着做粿做包,男人有资格的去了运公墓地,余者在家为女人当下手,孩子们是等着吃粿吃包了。妇女不能忘记,还要做上坟用的挂钱粿。这种挂钱粿,可以是绿色的艾草粿,也可以是白色的纯米粉粿,制作方法是下面做一张直径约4寸的皮,边沿压上花纹,再做直径1厘米的球形小粿,然后将小粿摆到皮上,叠成尖顶宝塔形状,还要把花纹压到底层的小粿上。这是供品之一,另有一块煮熟的、三寸左右的立方形猪肉(即上文中的“刀头肉”)等。其实,男人也要忙几天的,先要买纸、锡箔、香、鞭炮,次是糊纸角,写纸角,装纸角,剪挂钱纸,这些事要在节前准备好。所谓“纸角”,是个大信封,写上受纳人的世系、名字(妇女只写姓氏)、墓址、祭拜人的称谓、名字等等,再装上用锡箔折成类似元宝的东西(绩溪人称其为“金银”)和火纸,最后封口了事。
清明节上坟扫墓,人们的心态在于:感恩先人,寄托哀思,祈福禳灾。早些年大抓“以阶级斗争为纲”,国人受此政治气候影响,祭祖活动冷清了许多,但不曾断绝。改革开放之后,政治环境逐渐宽松,清明祭祖又时兴起来了。如今上坟烧给祖宗的东西,不限于金银纸了,冥品店里卖的有别墅、轿车、电视机、太阳能、热水器、手机、电脑、沙发等等纸扎货,世上有的,阴间都有了。这是活人的心愿,花钱也不是很多,对社会也无伤大雅,他人对此毋须多加指责,山区特别要注意安全,千万不能走火烧山,切切。
之四、安苗节跳旗与呼龙
瀛洲村的安苗节,没有固定的时间,一般选在农历6—7月水稻出穗的某个日子。确定日期的人,是村中公认的种田好手,即有丰富经验的老农,由他们在白石堨、佛殿圩两处较大的田畈中巡视水稻生长情况,然后定下日子张榜公布。
到了这一天,上午是由威望很高的老农手持香火,带着一班后生敲锣打鼓、放炮竹,也是用存放在章祠的老爷椅,去社庙请社公老爷,抬着老爷游田畈,先游社庙周边,次游白石堨,后游乌堨的佛殿圩,再将社公老爷摆放在麻榨墩南侧下面的河滩上。当然,老爷面前是要摆供桌、供品和插上香火的。为什么要请社公老爷巡视田畈呢?传说社公老爷就是神农氏,是管五谷收成的;而神农氏就是炎帝,炎帝又是我们章姓最早、最早的老祖宗。
(按,《辞海》第1790页也有“一说神农氏是炎帝”的释义)
看来,瀛洲村的先祖造社庙,为社公老爷塑像,安苗节请社公老爷出来,已考虑到了多层关系,是很费了一番心思的。下午是跳旗和呼龙。
旗,大旗是棉纸糊的,还要画上龙、凤等吉祥图案;小旗是用红绿纸糊成三角形状,头天就准备就绪了。当天上午,大小旗子已插在河滩的泥沙中,待下午呼龙后跳旗。
呼龙,是将一只大肥猪,先沿上山的弯曲小路赶到来龙山顶,再由两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各扯着一只猪耳朵,从山顶毕直拖下山来。肥猪因受惊吓,又被柴草剌痛,故大声嚎叫,以此将龙神呼醒。拖猪的人,也要不断换班,将猪沿祠堂巷一直拖到河滩上戳刀。此时,有人准备一个盆子张点猪血,将其洒在旗上,肥猪任其乱跳乱闯,迄到流完血自行倒地。就在肥猪戳刀的同时,锣鼓声、炮竹声大震,旗手们将醮了猪血的大旗,小孩子手撑三角旗,在河滩上跳来跳去,尚未倒地的肥猪也在他们中间乱奔,场面十分壮观。跳旗结束,要将大小旗在社公老爷面前烧掉,再将老爷送回社庙。杀倒的肥猪,则是主事者和旗手们等等人马的丰盛晚餐了。这些费用,也要在祠产中开支。
这天,家家户户都要做安苗包,还要请附近村庄的亲朋好友来吃包、看跳旗。跳旗时,麻榨墩上,河滩两岸,人头济济,热闹非凡。
瀛洲安苗节的跳旗、呼龙,大概有二重意义,一是祈求老爷、龙神保佑村民平安,水稻丰收;二是趁农闲时候,改善一下生活,调节一下精神。个中虽然不乏迷信成分,但村民的心愿和期盼还是很善良的。
之五、七月半下县“跳无常”
农历七月十五,俗称七月半,是个鬼节,乡间家家户户都要做粿做包,点香焚烧金银纸,敬祖宗,祭鬼神。但瀛洲的后生另有一项重要的事,就是下县“跳无常”。因为县城处于瀛洲之下,所以瀛洲人去县城称“下县”。
“七月半“跳无常”,是绩溪县城的一项重大群体性民俗文化活动,从七月十三跳到十五,连跳三天。每天上午,城隍庙的大门大开,放各种鬼神出来,为首的鬼神就是“红脸无常”和“白脸无常”,后边跟着一班喽啰小鬼,诸如大头鬼、小头鬼、邋遢相、叉鸡婆等等。这些鬼神,皆是人戴着各种鬼神的面具(绩溪人称“鬼脸壳”)而已,哪有真的鬼神呢。“跳无常”的跳,那是名副其实的跳,一只脚迈向前,一只脚翘向后,双脚都要跳到老高,实际上形成了一种粗犷的“舞蹈”。既在街上跳,又要进店家跳。当然,主要是大人在跳“红脸无常”和“白脸无常”,小孩子戴着各种小鬼的“鬼脸壳”,跟在后面摇摇头、摆摆尾。跳“小鬼”的孩子,有个特权,就是可以随意拿摊点或店家的食品来吃,不受阻挡。整个活动过程,从始至终,敲锣打鼓,燃放炮竹,十分热闹。城里人、乡下人涌向街道两侧,争睹“跳无常”者跳的多姿多采,真正是万人空巷。鬼神放出城隍庙之前,先要做一套程序,即祭拜城隍老爷,诸鬼神手持香火,向城隍老爷跪拜;接着有人杀公鸡,有人用碗张着鸡血,有人将鸡血泼到两个无常鬼的帽上,这叫开光。
鬼神从城隍庙出来,沿城隍街跳至北街、西街、南街,再返回到犁尖角,走东街至城隍街,回到城隍庙。所谓“城隍”,在古代神话中是守护城池的神,道教尊为“剪恶除凶,护国保邦”之神。中国古时称有水环护的城堑为“池”,无水环护的城堑称“隍”。此说由《周礼》蜡祭八神之一的水(即隍)庸(即城)衍化而来。最早见于记载的为芜湖城隍,建于三国吴赤乌二年
(239)
。唐代以来,郡县皆祭城隍,宋以后奉祀城隍更为普遍,明太祖洪武三年
(1370)
又正式规定各府州县设城隍神并加以祭祀。
(转引《辞海》608页)
绩溪县城的城隍庙,也建于明代,址在今华阳小学和华阳幼儿园之北侧,现是文化系统的职工宿舍。
所谓“无常”,是阎罗王的魔卒。据佛经说,它有夺魂、夺精、缚魄三鬼,专事勾摄生魂。
(转引《辞海》744页)
县城七月半“跳无常”的“红脸无常”和“白脸无常”,是“跳无常”者各戴一顶一米多高的尖顶帽子。这种帽子的制作,是先用竹篾扎个帽壳,再用麻布在帽壳上缝成帽子,一画红脸,一画白脸,面貌狰狞,有点吓人。帽子遮盖人的脸面,落在人的肩膀上,但面部放有几个小洞,让跳者能看路、透气。
瀛洲人只是七月十五下县“跳无常”。天一早,一班后生,有二三十人,脚穿斜纽草鞋,可谓雄纠纠、气昂昂地来到县城,抢跳“红脸无常”。瀛洲附近村庄的后生,也有人跟随参与。何谓“斜纽草鞋”?是指前纽设在大脚趾与二脚趾之间,鞋绳从前纽穿进去沿至脚背两边的二纽,再绕向脚后跟的三纽,
(二纽、三纽各有2—3个纽。后同)
在脚背中间打结,前纽就形成了斜纽。登源属东乡,东乡农民习惯穿斜纽草鞋。高村一带属西乡,西乡人习惯穿对纽草鞋。“对纽草鞋”的前纽在中趾间,鞋绳从前纽分向两边,也是穿过二纽、三纽,在脚背中间打结,形成对纽草鞋。瀛洲人抢跳“红脸无常”的竞争对手,就是穿对纽草鞋的西乡人。哪一方抢到了“红脸无常”,观众就看脚上的草鞋是斜纽还是对纽,并且要高声起哄:“斜纽的东乡人跳了”,或“对纽的西乡人跳了”。穿斜纽草鞋的瀛洲人,“跳无常”跳的非常漂亮,常引来观众的喝彩声。
为什么要抢“红脸无常”跳呢?传说跳“红脸无常”,跳者吉利;“红脸无常”进门,店家发财,所以老板特别欢迎。绩溪县城的几爿大店,如西街的周益昌
(址在原新华书店,今“木牌楼文具城”南侧)
,南街的章鼎泰
(址在原医药大楼,今求知书店)
、胡俊记
(址在原粮贸大厦,今胡仕大酒店)
等等,对“红脸无常”进门,他们不仅大放鞭炮,还送丰厚的红包。红包每爿店都是有的,只不过是票子多少不同而已。这些红包,对跳者当然有很大的吸引力。正因为如此,瀛洲的一班后生,组织周密,如何堵截、隔离竞争对手,如何保护“红脸无常”的帽子抢到手后,不被对手抢回去,特别是如何将对手堵在店门外,避免红包落入对手荷包,都有周密的布置。当然,关键人物是指挥者,胜败在于他的组织、指挥能力。在双方对峙的情况下,又要尽可能地防止暴力行为。因为穿对纽草鞋的西乡人,也要拼命抢夺“红脸无常”的帽子,所以双方打斗还是难以避免,据说打得头破血流的场面也曾出现过。
我小时,听曾经参加过下县“跳无常”的老辈人说,穿对纽草鞋的西乡人不堪一击,瀛洲人往往大获全胜,满载而归。如今,这种跳过“无常”的人找不到了。
之六、八月半跳火龙
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,瀛洲村作兴跳火龙。瀛洲人习惯把舞说成跳,语气上没有城里人柔和,这是一个特点。它既是过节,但又是一次群体性的文化娱乐活动。那天,家家都要做粿做包。中秋节的包,除平常的菜包、豆腐包、水馅包之外,因此时有老南瓜了,故又有南瓜包。这种甜滋滋的南瓜包,我特爱吃,嗜好到老了仍不改。
跳火龙,自然要扎火龙。八月半之前好几天,村里一些活跃分子就动手了,龙头比较难扎,龙身、龙尾好扎。先用竹篾扎成龙的骨架,再依骨架糊上白棉纸,一定要糊服贴,然后画上龙的鳞片、尾巴、牙齿、角、须,龙头中间扎个小竹筒,作为龙鼻,最后是画龙点睛,红、绿、黑、白,诸色协调搭配,使其栩栩如生。瀛洲的火龙,龙体特别地大,但龙身不可太长,不然在人家的堂前难以转身,由5—6个人跳。龙头、龙尾各1人,即各1支龙灯;龙身3—4人,即3—4支龙灯。每支龙灯的接头处要用绳子连接起来,才好在人家堂前转来转去。龙头、龙身、龙尾内要扎10余支小灯,点上蜡烛,整条龙体大放光明,显得威武、凶猛、好看。最难的活算是扎这10余支小灯了,火龙任意舞动,蜡烛都要与龙体保持垂直状态,才能避免烧着火龙。全村要扎3—4条火龙,也就是有3—4班人马,跳火龙的,敲锣打鼓的,还有一个重要人物,就是领头喊叫吉利话、收红包的,一应俱全,待时出发。
到了八月半这天,夜色降临,圆圆的月亮出来了,跳火龙的队伍手撑通明的火龙,在锣鼓铿锵声的伴奏下来到村口麻榨墩,举行接龙神仪式,由领头人烧金银纸,朝天叩拜,然后将手中的一柱香插到事先安装在龙头作为龙鼻子的竹筒里。香的多少必须与竹筒的空间大小相一致,要装得很紧,防止跳火龙时跌出来。仪式结束,火龙开始在村中逐家逐户地跳。每进一家,在领头人的带动下,齐喊“火龙进门来,一年四季大发财”;“龙头摆一摆,生个儿子当老板”;“龙尾摇一摇,生个姑娘好细腰”;“龙脚颠一颠,儿子生个添”等等吉利话。跳者兴奋,主人高兴。多数人家都备了红包,也有人家还燃放鞭炮。当主人放鞭炮时,跳者不可躲避,必须一边跳,一边忍受鞭炮炸裂时带来的轻微疼痛。遇到个别人家不肯给红包,跳火龙者则要做“出客”(绩溪方言,有损人的意思),龙尾先出大门。这种情况一般不会出现,因为村民都认为火龙进门来,意味着带来了吉祥、好运,所以持欢迎态度,票子不在多少,红包早已备好。
瀛洲人跳火龙还有一个忌讳,即两条火龙不能在同一条路上当面相遇,相遇了就不得转身,只好相互打斗,将龙体斗得四分五裂。所以,每一班人马在初跳时都要尽可能地避免出现相遇的情况,只有到红包收了一定数目时,才有好惹事者非恶意地去寻找对方打斗,打打闹闹之后,各自高高兴兴地回去吃半夜餐、分小伙(要扣除工本费用)。这种打斗情况很少出现,一般都能在全村跳个遍才告结束,最后回到麻榨墩烧火龙,谢龙神。
八月半跳火龙,是瀛洲村历史最悠久的民间文化活动,解放后还保持到1970年代。
之七、天天做粿,夜夜烧年
何谓“烧年”?“烧年”是绩溪方言,即过小年是也!
所谓“天天做粿,夜夜烧年”,是指瀛洲村每到农历腊月,从初十做粿、十一烧年开始,一直要延续到二十二做粿、二十三烧年为止。逢双日做粿,逢单日烧年,做粿中午吃,所以叫“天天做粿”;烧年是晚上吃,所以叫“夜夜烧年”。绩溪其他村庄过小年一般都是腊月二十四,而瀛洲却要过那么长时间的小年,这又是瀛洲的与众不同之处。在此,顺便说明一下,“别具一格的水口”一文中用了个“餜”字,那是用面粉做的挞餜,平常日子吃的;余皆用了个“粿”字,则是节日吃的米粉粿。
为什么要“天天做粿,夜夜烧年”呢?大概是瀛洲章姓支派多,各房各派错开时间,让老祖宗天天吃粿,夜夜过小年吧。做粿也罢,烧年也罢,都是要请祖宗的。我家是“六分”,“六分”也有不同的小支派,轮到我们这一房是十六做粿,十七烧年,在这两天,母亲都要带着我们三姐弟到“六分祠”
(宝聚堂)
去祭拜祖宗。
粿,是米粉粿。米粉,由籼米、糯米按比例搭配而制成。米粉粿做成元宝形状,内要包馅心,多数人家是杀了年猪的,除疏菜、豆腐、干笋一类素馅外,还要加瘦肉丁,这叫加馅。以往的烧年,只是比平常多做几样菜,全家人借此改善一下伙食而已。
瀛洲人过去的“天天做粿,夜夜烧年”,与现时的日常伙食也好不了多少。改革开放之后,农民生产积极性空前高涨,剩余劳力外出打工,农村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农民的荷包逐渐鼓起来了,如今的生活,哪才叫“天天做粿,夜夜烧年”哩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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