迟来的祭奠

章海安

  岁月流逝可以带走一个人的悲伤,带走一个人不想重演的戏剧生活,但带不走镌刻在心里的记忆和一个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。
  我的妻子名叫琴,一个极其善良且感情丰富的女子。二十年了,她跟随我四处漂泊,远离家乡,远离亲人,远离那个在她在他心目中地位极高的奶奶。
  我曾私下问过琴,我说你奶奶在你心里的分量咋那么重?
  琴不语。但提起她的奶奶,总是甜甜的笑。
  有一年,琴跟着我漂泊到了新疆。一天夜里,琴想奶奶了,于是自言自语地告诉了一些事。在她的整个述说中,她无意讴歌奶奶的勤劳和善良,但儿时那点点滴滴的记忆早已铭刻在她的心里。这种记忆时常会不经意间闪烁在她的脑海,温润着她的心田。在她儿时的记忆里,奶奶总是在她的睡梦中便开始一天的忙碌,奶奶扛着一把秤去集市上帮人称东西,得到毛毛钱用来买早饭的食材,以便她起床时吃上奶奶那可口而又简单的早餐。一碗粥、几个柿饼、几块发糕、几个馒头,无不飘散着浓浓的爱意,它令琴有充分的体力去读书和成长。每天放学后,奶奶做饭并收拾家务,晚上还会去镇上的一条河边为她洗衣服,所以奶奶总是家中最后一个入睡的。她说她小时候跟奶奶睡,亲密无间,无所不聊。小时候,奶奶去别家做客,走哪都爱带着琴去;奶奶为了跟她亲,偷偷地给过很多很多的零食给她吃。她说后来奶奶的腿摔坏了,从此就不能走路,从那天起,奶奶的生活就由她打理;从那天起,奶奶就真正的离不开她了。
  可是,后来琴被我娶走了,奶奶很是舍不得。我依稀记得上门当女婿的那一天,一位瘫痪在床上的老人把我叫到跟前,跟我说:“琴是个好姑娘,你真有福气。”那时候,她说的那句话只是我概念中奶奶很平常的语言。可是在后来的日子里,我总感觉到琴有事没有就爱往娘家跑,到了娘家就给奶奶洗衣服洗被子洗澡,还和奶奶有说不完的话。有一次,琴对我说:“我都嫁给你这么多年了,我奶奶还不知道我们家朝东朝西,我想接奶奶去我们家住些日子,就是不知道你父母会不会介意?”当时,实际上我是同意的,我想我父母也是会同意的,可是后来琴说奶奶不去,奶奶说她腿脚不好,去了会给我们家带去麻烦。她告诉琴,不要为难公公婆婆,要做一个孝顺的儿媳妇。为这事,琴遗憾了好一阵子。
  再后来,琴跟随我开始了漫无边际的漂泊。我们从江西到广东,又从广东到云南,又从云南到新疆。为了生活,我们告别亲人,背井离乡许多年。我记得有一次连续三年,我和琴都没有回家过年,不为什么,作为当代有着同样生活压力的年轻人,我想你应该想得到。琴是想家的,琴不但想家也是想奶奶的,我只是个她家的女婿,实话实说,我没怎么想她的奶奶。当然,我理解琴想奶奶是因为跟奶奶亲,是牵挂奶奶的日常生活。琴这样给我解释:“有时候,奶奶会不经意的走进我的梦中,梦中的感觉模糊而幸福。有时候,我会在睡前虔诚地祈祷,期待在梦里与奶奶相逢,可往往难以如愿,醒来后,心里有难言的失落和惆怅。”看来,奶奶尽管是一位及其平凡的老太太,但在琴的心里,就像是玉皇大帝一样重要。我想,那时候的琴,是多么希望能有一条贯通天上人间的河流,然后她会以水的姿态奔向奶奶,去捡拾奶奶散落在梦境中的白发。
  2008年大年初三,老家传来噩耗:奶奶去世了。
  现在,我无法形容我们当时的处境,远在万里之遥的新疆,路途遥远不说,回家还得转几次火车;转车不说,春运期间连火车票也买不上。琴在新疆捶胸顿足地只知道哭,哭了几天我忘了,反正眼睛红肿了好些日子。
  我为此坚信,这个世界上,每天都有人离去,而每一个人的离去,都会带给亲人无限的悲痛和怀念!特别是琴的奶奶,她的离去,给琴很大的精神打击。她觉得她对不起奶奶,她说她不应该离开奶奶这么久这么远,她把一切的罪过强加在自己头上。那时候,我能理解她心里对奶奶的负罪感,更能接受她对奶奶逝去后无限的悲痛和怀念,因为在琴的生命里,曾经,奶奶和她朝夕相处;曾经,奶奶和她促膝谈心;曾经,奶奶陪伴她走过一段难以忘怀的岁月;曾经,奶奶给了她无法抹去的温暖和爱……
  奶奶死后的第二年,我和琴回家过了一个年。可是,江西农村老家,除了清明,其他时间是不能去祭奠亡人的,即使是春节期间给祖先上坟,女人是不可以前去的。况且,听岳父大人说,奶奶死后,被安葬在岳父的老家去了,老家的村子叫“泉溪徐家”,我不认识,也没去过,只感觉那地方离新疆越来越远,也越来越陌生。这就是说,琴自从离开奶奶后,不但永远见不到活人,就连坟墓也许都很难见到。
  就这样,琴和奶奶不但没见上面,还从此阴阳两隔。
  无独有偶,今年暑假,我和琴回了一趟江西。
  农历七月十二日那天,我们和一个叫徐江宏的同学一同去看望一位八旬的初中语文老师。我们驱车数十里,返回途中行驶至某个乡道岔路口,见到一块写着“泉溪徐家”的路牌。琴顿时脸色大变,追问这里是不是泉溪徐家?徐江宏回答是。琴又问徐江宏在这一带是不是很熟?徐江宏回答熟。琴再追问徐江宏知不知道泉溪徐家的坟地?徐江宏回答知道。当徐江宏回答完第三个问题的时候感到惊愕时,我当时是清醒的。我对徐江宏解释说,琴的老家就是泉溪徐家,琴的奶奶据说就葬在这个村的祖坟山上。说这话的时候我当时是开着车的,我从后视镜中隐隐约约能看到琴着急的模样。果然,琴喊了起来,开慢点,开慢点。然后小心翼翼地对我说,我可不可以去找一下我奶奶的坟?
  我说当然可以。
  我回头看了一下琴的脸,她脸上显露出来的亲情,让我看到了那一幕幕关于奶奶与琴的的往事与故事。亲情,也许真的是人生一个永恒的主题,正是这血浓于水的亲情,使我们一次有计划的出行,增加了另一段旅程。
  按照徐江宏的指引,我们驱车驶入一条曲径深幽的乡间小道。当行驶至一片茂密的丛林时,徐江宏突然叫道:“到了,到了,这就是泉溪徐家的祖坟地。”我之所以称它为丛林,是因为这里生长着很多茂密的树,但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树林,因为除了树,这里生长了更多的灌木、杂草、鬼针草、婆婆针和跟人走,这些植物的名字只是俗名,真正的学名叫什么我不清楚,因为很难下脚,所以我称它为丛林。
  我们看到一条通往坟地的弯弯曲曲的小路,于是把车停了下来,打算步行进山。琴是第一个跳下车的,我是第二个,我的意思很明显,我要陪着她一起进山。
  其实,有那么一瞬间,我想提醒自己当个“局外人”,可是当我看见琴下车后失魂落魄的样子,我的腿就不由自主地跨出了车门。徐江宏坐在车上,不停的玩他的手机,好像他的整个世界都在手机里一样。我理解他,毕竟他是个真正的局外人,无法感受琴渴望“见到”奶奶的心情。我很善解人意,也很机灵,关上车门后非常迅速地对他说,你就留在车上看车吧。
  我们沿着凹凸不平的小路往前走,琴走在前面,我走在后面,她的脚步很快,快得我无法跟得上。我能感觉到她的急切,她一边走,一边茫然的四处张望。不久,我们来到了山的深处,里面有很多坟墓,东一个西一个,每个坟墓的大小都不一样:有的在上面,有的在下面;有的朝东,有的朝西;有的在大树底下,有的在杂草丛中。我问琴,奶奶叫什么名字?我们看墓碑寻找吧。琴说,叫“郑兰香”。
  这是一片很大的坟地,里面除了有数不清的坟墓外,当然也有数不清的树木和杂草。我们小心翼翼抬着脚,越过杂草和婆婆针,穿过树林,一个墓碑一个墓碑的查看。很遗憾,我们走遍了整个坟地都没能找到奶奶的坟墓。
  琴很失望,也很焦虑。最后,我们不得不打道回府。
  当我们上车离开的时候,琴相当失落。
  我回头瞄了一眼琴。发现琴在这份失落下还藏着一丝的抑郁,她的眼睛里写满了无奈。我不仅觉察到了这幕沉淀在她内心的悲哀,车的后排,我还觉察到骨肉分离的日子里,琴对奶奶阴阳两隔的痛念。
  然而,当我们行驶到山的另一头、发现还有一条更小的山路时,徐江宏说,这条小路进去也是坟地,里面也埋了好多人。他说这话的时候,车已经驶过了那个路口。我问琴,要不要把车倒回去,再去找一找。当时,我刻意把车开的很慢很慢,等待琴的回答。
  琴犹豫着。
  就在琴犹豫的一刹那,我忽然觉得我应该帮她一把,实现她想“见到”奶奶的愿望。于是,我自作主张地把车往回倒,倒到那个几乎被杂草封闭的小小的路口时,我把车停了下来。这一次,我走在前面,琴走在后面,我带着琴,再次向坟山走去。路上,我给琴打气,我说既然来,就不要放弃,我们一定能找到的。
  老天不负有心人,当我们快要找遍时,当琴再次出现焦虑的神情时,就在一个坟墓的一个角落里,我看到一个长满杂草的坟墓,墓碑上写着“先妣徐母郑氏兰香之墓”字样。
  我指着墓碑,对琴大叫:“找到了,在这呢。”
  顿时,我看见琴激动地向奶奶的坟墓奔来,到跟前时,她的泪水像无声的泉水一样喷涌而泄。琴一手摸着墓碑,一手捂着嘴巴,哽咽着喉咙,喊着:“奶奶,您好吗?奶奶……我来看您了,奶奶……”看得出,她想控制自己的情绪,不让自己哭出声来,但她颤抖的手和悲伤的脸部肌肉,分明在告诉我,她的内心正在撕心裂肺地恸哭。
  我站在一旁不知道干些什么,悲伤完全浸透了我的心灵。
  琴一边哭一边用手拔扯和清理奶奶坟上的杂草,拔扯了一会儿,见坟的底部有一洞口,琴突然又哭了起来。
  我问她怎么了?
  琴说前几天她刚好梦见奶奶,奶奶给她托梦说屋里漏水,休要修补。琴指着奶奶的坟说,“这么大一个洞,屋里能不漏水吗。”说完,琴的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劈里啪啦。
  琴突然卷起衣袖,用双手刨地,抓地上的泥土,来来回回地填充坟墓的洞口。只见她一边刨地,一边抬起胳膊去抹眼里的泪水和脸上的汗水。
  我看不下去了,于是上前阻拦。我说,光靠手刨地能抓多少泥土?那么大的洞口这样就能堵上?
  说完,我抱了抱琴,并轻声地安慰她说,别哭了,别哭了,奶奶在天有灵,一定知道你来看她了,奶奶一定会很欣慰的。我还说,回头我们掏钱,请老爷子选个吉日,给奶奶把坟整修一下。琴的头靠在我的肩上,边哭边使劲地点头。
  分别整整十年了,琴终于“见到”了奶奶。
  遗憾的是,由于没有准备,我们没有买花,也没有带纸钱,只是站在墓碑前凝望和悲伤。行完祭拜礼之后,我便搀扶着琴上了车,缓缓地驶出了墓地。
  路上,琴忽然对我说:“谢谢你,让我‘见到’了奶奶。要不是你坚持,我都没有勇气继续找下去。”继而,她鼻子一酸,又自言自语说,十年了,堵在我心里石头,终于落下了。
  今天,我和琴再次来到了遥远的新疆,再次远离了奶奶。但我确信,堵在琴心里的石头虽然落下了,但在琴的心里,那份对奶奶爱与思念永远也抹不去,这种亲情依然会跟随岁月的脚步在新疆继续延伸。
  我,这个有幸见证这一伟大亲情的“局内人”,只有拿起我锈蚀的笔,为琴,也为奶奶,写下这篇潦草的文字,倾吐内心的感动,来聊以自慰,来铭记人世间那份可贵的、只有亲情才会流露的喜悦和泪水。
  渴望奶奶九泉之下生活的愉快安静。希望您在天堂,一切都好!那边,一定还会有花不完的毛毛钱,还能买到吃不完的粥、柿饼、发糕和馒头……
 写于2016年8月26日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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