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代荻港章氏诗人群

1989年第4期湖州师专学报总第40期
朱 郭


  荻港是浙江省湖州市中部的一个小自然镇,位于市区东南13.5公里,非今荻港乡驻地之袁家汇。清代属湖州府归安县。同治《湖州府志》卷二十二记载,“统上、下堡,袤五里广二里。宋元时聚上堡,明嘉靖间倭寇肆焚,居民北徙就下堡”。由此可见从明嘉靖年间开始,原荻港下堡才逐渐形成为一个稍大的人口聚落,至清代有进一步的发展。这个地区处于苕溪支流岸侧,平原坦荡,水网交错,甚收鱼米蚕桑之利。据1982年第三次入口普查时的统计,共有人口3620人。估计清代远未达到此数。章氏一族在荻港人数很多,文化程度普遍较高。
  《荻溪章氏诗存》出版于民国十七年(1928)三月,系荻港章氏家刊本,历经劫难,今巳成海内外孤籍。全书铅印共四册,线装大本,宣纸双页直排。由清末章丽农始编,儿辈章芸伯、孙辈章怡田、曾孙辈章芷生赓续,“网罗散佚,搜葺丛残,积数十年,凡得先代诗若干帙”。由于书未告竣而这些人都去世了,章奎(章丽农之侄)以及章锡三、章镜蓉、章道胰、章筱梅、章衡之、章爱存、章觉庐、章季厘继续搜辑选录,成于章奎之手。(见章奎《跋》)
  全书所收作者,是当时已经作古的诗人,凡章奎以下的作品都未收入。按年代说,这些诗人诗作都是清代的。值得引起人们注意的一点,有清一代二百年间,这个人口不多的小镇产生了章氏诗歌作者110人,诗1615首。其作者之众,篇什之广,而且具有一定质量,可谓并不多见。

  爱乡怀乡的内容构成了他们的诗的一个重要方面。这里也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风尚、士人生活和心态。以下几点可以具体谈谈。
  首先,他们一般都有较长时间的宦游和客旅经历。那种交通阻隔的封闭式社会条件,使他们特别感到故乡的可爱,情不可遏地唱出思乡之歌。容谷曾多次跋涉皖赣闽川道上,他常常诉说自己的“还乡梦”(《山行日日见流泉悠然有作》),想象中的“白苹洲上春风起”的时候,他就希望和朋友一起“相呼相约好归休”(《题同年钟岱峰给谏照》),抓紧这大好时光不要辜负了“苕霄春深多病身”(《赠周桐圃给谏前辈》)。邃舫的还乡梦,强烈到了“羁心夜夜梦刀环”的程度,在欢乐的酬答间也情不自巳地泄露梦中的秘密。(《春林侄以弄珠楼宴集诗寄示,刘明府首唱,在坐皆有和章,因步原韵》)
  因此,他们每逢友人先行还乡的时候不胜欲羡,恨不得乘风腾云,随同归去:“故人忽整倦游装,引我归心一夕忙。惟有梦魂羁不住,随君千里到吴乡。”(砚籽《送人归里》)一旦处于还乡途中,也就迫不及待地渴望早日见到故乡的一切,即使是微细的事物也能触发起欣喜之情:“麦苗短短柳舒芽,二月轻寒客到家。闻说今年春信晚,小窗犹及见梅花。”(邃舫《将到家作》)有的还预想得更具体,在“云水茫茫古渡昏”的时刻,对着“撅船飞棹浪珠喷”的景象,距离故乡越近,兴奋也就越加不可自控(珊渔《归舟杂兴》)
  其次,游子怀乡之情又是和故乡的风物景色紧密联系在一起的。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,经过人的奋斗而改造了的自然界,是那样具有久远的吸引力。他们喜欢用不无自豪的语气来申明自己是这块土地上所生所育的人:“我家苕水上,环舍清且涟。闲泛钓鱼艇,或棹采菱船。”(容谷《山行日日见流泉悠然有作》)或者在说明“家在清溪芦荻湾”以后,毫不隐讳还乡之意乃是在山水之间:“此去宅边皆有水,得归苕上岂无山?”(邃舫《春林侄以弄珠楼宴集诗寄示……》)他们在回忆故乡山水时觉得这样的亲切温暖。可举两例:
  凤城雪后曙光温,春水苕矶入梦魂。烟柳碧笼渔父艇,露桃红映女郎门。夕阳寺里寻僧屐,细雨楼中对客尊。却怪浮名是何物,教人容易别江村(砚籽《春日忆故山》)
  玉钩淡挂柳梢斜,有客中宵正忆家。楼上何人吹玉笛?镜中明日满霜华。残灯无梦随乡雁,少日长吟伴草蛙。抛却苕矶秋水畔,几年马髁没黄沙(子和《旅夜忆故山》)
  对照来看,很有意趣。一个是初晴之日忆“春水苕矶”,一个是月明之夜忆“苕矶秋水”,一个揣想着故乡的桃柳渔舟古寺,一个更多地听见了当前的笛音雁鸣蛙声。但是,故乡的美好景物不论是“入梦魂”还是“残灯无梦”,都同样使他们心驰神醉。珊渔在归途中被吸引住的“满林紫霭凝秋汀,一缕轻烟识暮村”(《归舟杂兴》),也是这种梦幻似的意境。寻常的村家炊烟、秋水林霏,都触动得他们归心如箭。有时在外地看到可爱的景物,还常常发现它们和故乡的相似之处,因而觉得它们也可爱起来。如菊人在山东济宁州鱼台县见到南阳湖中“多山颇秀丽”,就联想到“却似故乡清绝处,远山誊誊水鳞鳞”(《舟行即景》)。酉峰看到他乡的水,也能联想到它的源头来自故乡:“茫茫远下吴江水,滴滴多从簪上山”(《舟行》)这里都刻画了普遍性的心理状态。
  同景色有关的是丰美的物产。秋风莼鲈是托辞,也许还有三分实情。珊渔的《归舟杂兴》在见到秋水暮烟时又想到“簖蟹初肥充晚供,溪菱初老足朝飨”,可以印证。菊人的《立夏忆乡味偶咏》是最为淋漓痛快的一首:“梅子微酸樱子甜,青螺去尾笋尝尖。烧春竹叶沾唇冽,制饵松花入手粘。细剥乌菱犀解角,嫩炊蚕豆雪飞盐。今朝客里逢佳节,那得家乡数味兼?”诗里不讳言吃,足以体现生活的多样化。普通的梅子、樱桃、螺蜿、竹笋、乌菱、蚕豆、酒、饼,都使佳节思乡的人馋涎欲滴,画饼充饥,一副老餐相,然而乡味乡情,却得到了充分表现。
  再次,他们的怀乡思归都屏杂了浓厚的隐逸思想。山水田园诗在古代受到普遍的推重,以出仕为贵、以归隐为高成为一时的社会风气,变生难测的仕途使他们向往隐逸出世的生活方式。无可在瑞典归国途中立志“便应泛宅还清霅”(《壬戌春余因病辞使职离瑞归国经德京作》),这完全是追随唐朝烟波钓徒张志和的“浮家泛苕霅间,于愿足矣”。珊渔在《归舟杂兴》末了说:“江乡景物真堪爱,长得扁舟挈酒尊”,等于表示“驾一叶之扁舟,举匏尊以相属”,同是徜徉山水的隐逸之愿。吉裳在‘梦回吴岫”、‘忆到苕溪”时,‘便想拂衣归去好”(《春日偶题》),也不外乎“归去来兮,请息交以绝游”之志。要言之,一代风尚之故。
  不妨用容若的《题同年钟岱峰给谏照》来进一步说明这个倾向。这首诗的开头写了他自己和钟岱峰的故乡生活:“水晶宫阕记吴兴,溪入余不最清美。君家一椽邻下居,黛色波光照人绮。我从玄真结茅屋,樵唱渔歌绕塘里。东西相望一日程,坐觉片帆真可倚。”这是说,他们在出仕以前过的都是不必为衣食犯愁的隐居生活。一个赁屋德清,一个家居荻港,相互熟悉,来往方便,都处于“黛色波光”、“樵唱渔歌”的美好风光里,暗示着二人具有共同的志趣。接着写到二人都应试中选在京都作官,“朝衫一著两奔忙”,年纪渐老,“劳尘”也受够了,就想要还乡归隐了,“君言仕宦为秋云,过眼飘飘一何驶,惟有闲身最堪羡”,无疑也使容谷激起了强烈的共鸣,“感我归思浩难止”。这种思想,也就是他在其他篇章里一再表示过的。如“回头贪看云归岫,滚滚何心恋逝川”(《建宁舟中星斋示诗有“故山薇蕨休回首”之句,反其意而用之》),“萍梗生涯付一官”,“故里莺花归去好”(《壬子季冬留别在闽诸同年》)等等,在集中触目皆是,不胜枚举。最后,他对还乡后的设想:“碧浪晴澜沙嘴阔,鸥梦时闲荻花里。玉鲈斫脍不论钱,堤树初红寥初紫。野艇参差杂凫鸭,钓筒茶具堪料理。”这也同他在尔后写的一样,“霜橙湖蟹登伴日,得看深秋黄叶山”(《送同年钟岱峰奉常南归,即次留别原韵》),“赏蔓交丝春昼暝,醉眠锦幄听啼莺”(《岱峰临发,出画册索句,次原韵》)。都是说,恢复了出仕以前的优美环境中的悠闲岁月和优游生活。家居——思仕——仕宦——归隐,这种螺旋形模式正好概括了当时士大夫的生平理想、生活道路和思想历程。而故乡和隐居是合二而一的,故乡是出发点又是终点,“彭城老守知相待,同买烟蓑上钓舟”(《送同年钟岱峰……》),君不见他俩的同乡老友、曾任徐州知府的钱筑岩已经先行一步了?这种善始全终的模式是普遍向往的形态。倒是“欲浣春衣仍护惜,乾清门外露痕多”(龚自珍《己亥杂诗》)那种依恋王朝的蕴藉敦厚之情并未流露出来。

  描绘江南水乡的自然风光,是他们的诗的又一个重要内容。这方面作品最多,最生动,最能体现他们的艺术特色。可从三方面来剖析。
  第一,捅捉景物的特征,构筑宁静优美而豁朗的意境。自然美具有地域性的区别,正如沈德潜所说:“永嘉山水主灵秀,谢康乐称之,蜀中山水主险隘,杜工部称之,永州山水主幽峭,柳仪曹称之。略一转移,失却山川真目。”(《说诗阵语》)东西苕溪为太湖流域的主要水系,西起天目山,东连运河,属常年河,无结冰期。流域荡、漾星布,农田阡陌交错,桑林遍野,盛产鱼米蚕丝。作为章氏审美对象的,是苕溪及其流经的土地。他们较客观地描写对象,抓住了它的清灵秀丽的特点,较充分地再现了江南水乡的“山川真目”。例如“君不见苕溪之水碧于玉,粼粼春涨鸭头绿。红亭白塔峙中流,一棹烟波曲复曲。”(山甫《题张缓轩莺湖泛棹图》)这是写苕溪之水清丽可爱。“苕溪本是水云乡,况又沿堤种绿杨。远塔一枝看入画,小亭三面坐迎凉。”(归墅《晚坐纳凉》)这是写苕溪沿岸之灵秀可亲。苕溪之名得自芦花,“以其两岸多生芦苇,故曰苕溪”(同治《湖州府志》),“苕溪夹岸多苕花”(光绪《乌程县志》)。他们很喜欢吟咏芦花:“水色苍茫里,摇空影自幽。团成千顷雪,绘出一江秋。”(肖梅《芦花》)“小船曲向溪湾去,一路苕花又荻花。”(山甫《村居》)充满他们的诗里的,还有“粼粼浅复生”的碧浪湖水(桂山《过碧浪湖望观山》),有“瘦竹围菱蔓”、“垂杨络豆花”的水荡田园(洒山《苕溪秋泛》),有‘溪光倒影”之中“渔火”隐约、“月转芦花”的秋夜(沧洲《碧澜堂远眺》)
  这些都表现了一个非常安宁静谧的环境。但是,这个环境是经过人们长期劳动才换得的,霞桴的《示里閈父老》可以说明:“莽莽芦荻洲,纵横水乱流。经营几岁月?沟画好田畴。渔网缘溪密,人烟近市稠。从来生聚后,风俗最殷忧。”这是一篇苕溪岸侧荻港镇的地形图和开发史。它本是水中央的几堆芦岗,经过人们上千年的经营垦殖,才出现了肥田沃土、渔业商市。诗里恰恰充满了人间烟火味,并没有超然物外的气象,同仕宦还乡的隐逸之作迥然不同。因此,他们的境界宁静而不枯寂,清澈而不孤冷。这是值得称道的。如裴山的《新春日菰城舟中》:“习习条风到香川,轻帆荡漾渡头船。弄晴翠羽随风舞,鼓楫渔童掩笠眠。两岸遥添芳草碧,四郊新吐野花妍。韶光明媚今朝始,处处阳春乐有年。”船行所见,是空中的飞鸟,两岸的草花,风和水漾,渔童昼眠。声无嘈杂,却透露一派生机。再看敷山的《放舟湖蚨漾》:“艓子从风去,明波入望宽。渔炊一缕白,枫叶数株丹。凉雨落山趾,秋云生晚寒。凭舷方极目,斜月上帆竿。”同样是舟行,虽然时令巳到深秋,却并无一般容易产生的萧瑟之感。帆随风移,枫红炊白,雨止月出,夜晚的水面,开朗显豁,拓人心胸。这些例子都不是个别的。
  第二,展开丰富的想象和联想,表现轻快悠远的情趣。他们笔下的自然界使人觉得亲切熟悉。象“新畲土润”、“积雪才消”(霞桴《谷日至练溪》)这些平常习见的景象,“万峰吐秀”、“千壑奔流”(裴山《怀师贞读书菁山》)这些略带夸张的声色,都或浓或淡地染上了诗人赋予的意趣。裴山所写的“径草细含新雨绿,岩花初放晚霞红”(《山窗闲坐》),在莲花庄的一泓清水里,“鱼衔莲影出,鸥拥藕花眠”(《莲花庄观莲》),自然物都是无情还似有情,竞相萌发出跃然的生机。他们的敏感的触觉,常常会产生出自然物的一系列变态:“风近丛芦声似雨,月临远树影疑山”(葭村《野泊》),“碧天印水明如镜,剪破凉云橹一枝”(敷山((晓泛碧浪湖》)。这些联想的结果,风声与雨声难辨,树影与山影共混,天光与水色相映,而船橹却又划破云天。诗人的从容不迫、闲散淡远的心境也都由此体现出来。
  丰富的想象常常表现为近乎拟人的写法,使自然界带给人们的情趣突出起来。如枚川的《夏日禾郡归舟》:“扑扑微凉水面生,平明摇橹出州城。棹郎莫打津头鼓,万树蝉声送我行。”早上乘舟离开嘉兴,热闹的鸣蝉赶来送别。雩泉的《舟中对月》:“扁舟夜听榜人歌,一带溪光得月多。最是天公解人意,好山不放暗中过。”月夜行船,是老天存心让诗人把山色看个够。菊人的《碧浪湖浮玉塔》:“城南尺五水云乡,岚翠林霏接杳茫。可是湖光描不尽,掷将彩笔竖中央。”连天的高峰企图描绘湖景,把宝塔当作笔来使。这些想象都饶有风趣,可以玩味。
  第三,运用自然活泼的语言,形成清新明快的风格。他们没有搜寻僻典生词,使用险韵拗句,力求明白如话,并且比较简洁含蓄。刘熙载《艺概》:“诗能于易处见工,便觉亲切有味。”赵翼《欧北诗话》:“所谓炼者,不在乎奇险诘曲、惊人耳目,而在乎言简意深,一语胜人千百,此真炼也。”章氏普遍地向“易”、“炼”处努力。好的作品,能做到用词精炼,句法流畅,节奏圆转,表达浅显而内容丰富。如‘峰多烟雾合,水远树天低。嫩绿桑千亩,新黄菜一畦。”(怡田《自郡城归舟泊中沚登文昌阁远眺》)看似信手拈来,平淡无奇,但却是经过锤炼以后所达到的自然之境。前联是从大处落笔,勾画出山环水绕的地理环境,后联则具体写到其中的一个村落。前联是远景,后联是近景。“合”、“低”以写山之环抱、水之纵流,山之“多”才使烟雾笼罩为之合,水之“远”才使树天相连为之低。“桑”“菜”有数量的区别,“嫩”、“新”有生态的近似,而色彩相映,生意勃勃,是体现诗人惊喜不已的心情。再如,“连朝梅雨喜新晴,帘卷庭前众绿迎。邻院好风刚送到,繅丝声杂读书声。”(晓帆《初夏喜晴》)从前几天写到当前,从自己的庭前写到邻院,从视觉写到听觉,缤纷杂呈,立足点却始终在帘内,一气呵成,用“晴”一字贯穿,“迎”、“送”略有拟人意味,其余都是常语。《春日苕溪舟中》则手法略有不同:“春来到处惜芳菲,且卸轻帆敞板扉。野岸桃花斜照里,声声唤卖鳜鱼肥。”(韵湄)首句是总写,抽象了一点;次句落实到观赏的动作,正因为芳菲可“借”,才“卸”帆“敞”篷而流连,补足了上文。三、四句有色有声,是夕阳渔家的录音录象。一个平常的场面,被“肥”字振奋起来,是鳜鱼的“肥”美还是叫卖声的“肥”润,抑或兼而有之,适足以引人遐想。这许多诗形成的风格,都够得上俊爽明快、清新挺拔的评价。
  当然,也有许多诗不免流于散文化。例如一位诗人写病起放舟,才隔了十来天春色巳经迅速降临人间:“四顾绿成荫,隔岸迷旧址:岸柳翠欲垂,舟入杨花里,杨花似雪飞,雪犹非其比,堕地粘作团,时复因风起。……是处皆可娱,无须择所止。”(容谷《病起放舟作》)这段诗完全是一些押韵的散文。其实容谷是这一群中首屈一指自成面目的诗人,只因为他的描写江南之作极少,故不在这里重点论述。不过或贬或褒,近千年来诗歌语言的趋于散文化倾向,却是无庸回避的事实,这里面确实有些规律性的东西。
  章氏诗人的艺术师承,主要是苏轼、陆游、范成大的农村题材的诗。尤以苏轼影响最大。他们所用的题目,如《金莲寺用东坡夜坐联句韵》、《立夏前二日,同人游道场山遇雨,用东坡韵》(容谷),《正月二十日登含峰,用东坡往歧亭诗韵》,(苇江),《对雪用东坡尖叉韵》(莲石),《拟东坡辘轳歌》(沧洲),《拟东坡雨中游灵感观音院诗》(子蔚),《阻风高邮用东坡集中韵》(山稼),这类例子俯拾即是。其次如《寒夜不寐效放翁作》(裕庵),《晓发剑州用陆放翁宿武连县诗韵》、《宿武连驿用放翁韵》、《东游浃辰,庭梅三五树零落略尽,因忆放翁“何方可化身千亿,一树梅花一放翁”之句,漫成一绝》(容谷),《意行村陌效放翁》(紫璇),也属常见。此外,涉及陶渊明、杜甫、韩愈、王士祯的,都只绝无仅有。苏轼之所以影响特大,不能不推及科举取士的试帖诗以东坡为范本之故。
  但是他们最终并没有出现杰作,其成就比起这些前人来也很有限。“一代正宗才力薄,望溪文集阮亭诗。”(袁枚《仿元遗山论诗》)清朝人自己早承认了这点。问题不仅在于这些作者的思想抱负、生活阅历和艺术功力的局限,还由于清朝统治在政治、文化上的严厉钳制和功名利禄引诱下的儒林风气,诗人们多所忌讳、回避和迷惑;同时,一种艺术形式业已发展到了高峰,后来居上也就增大了难度,清诗追踪唐宋,超越元明,其实绩很不容易才取得。但是纵观之下,脚印深入不下去,翅膀也飞腾不起来,不论沉雄深厚的现实主义或是飞扬腾踔的浪漫主义都很缺乏。谈到这里,我们自然会想到龚自珍说过的“我论文章恕中晚,略工感慨是名家”(《己亥杂诗》),论述的对象各异,却使人怀有同感。

  反映湖州及附近地区的社会面貌与民情习俗,揭示和同情封建统治下人民的苦难,这类作品为数不多,但却是最足珍贵的部分。
  “往来自此经行熟,蓼渚藤湾路不迷。”(邃舫《村家再叠前韵》)“夕阳村舍枕清流”,“闲时喜问耕农业”。(珊渔《舍北即事》)这些诗人大都生活在中下层,接触群众的机缘本来很多,但政治、文化上都有天然的屏障。他们的视线所及往往只是乡村生活和谐、欢快的一面,纵目流观的只是村塾散学的儿童跃上“板桥齐放纸鸢飞”(葭村《读书村南杂兴》),戴上笋壳帽跨了竹马“偷赴沙滩排野阵”(韵湄《观村童嬉戏》)。这些篇什 里可以一看的是记述岁时节令习俗的诗,如裴山、紫璇同题的《五日》,枚川的《清明日登含山》。还有苇江的《正月二十日登含峰用东坡往歧亭韵》记载着“几家彩缕补天痕”,自注“是日为天穿日,俗以红丝缕系煎饼置屋上,名日补天漏”,这真是有趣的习俗,可以激发无穷的想象,譬如说“女嫡炼石补天处,石破天惊逗秋雨”(李贺《李凭箜篌引》)是否也与此有关。
  部分诗人能注视到人民主要是农民群众的生活,同时鲜明地表示了自己的爱增态度。“谁绘豳风图一幅,白云深处倚楼人?”(沧洲《观稼阁远眺》)这不免站得高了一点,“不见伍胃门外路,啼饥江北有流亡?”(月樵《山塘杂咏》)却又不免站得远了。鹤汀比较能够急农民之所急:“知是老农齐望泽,大施霖雨出山来。”(《游弁山顶黄龙洞》)晋斋就干脆指出:“荠盐苦度秋成薄,薪米惊闻市价增。”(《除夕》)那年头是活不下去的年头了,云权大声疾呼:“蓬户频传剥啄声,田荒何计了官征?”正义的诗人终于把矛头指向封建剥削制度,虽则徒然是“但愿穷老荒村无剥啄”(邃舫《拟古碌碌词》),毕竟给他们的诗册抹上了光彩的一笔。寥寥的概括叙述和直拧胸臆,也有相当的容量。
  由于地方特点,反映蚕桑业的题材很丰富。“蚕桑随地可兴,而湖州独甲天下”,“湖地宜蚕,新丝妙天下”。(朱国祯《涌幢小品》)养蚕主要依靠妇女干活。“辛苦连番郎若何?田歌唱罢唱菱歌。只须免得号寒虑,也算侬家替力多。”(杏南《祈蚕词》)男子主要从事田里和水面的劳动,妇女对“独甲天下”的蚕桑作出了巨大贡献。在他们的笔下,呈现了一幅幅采桑育蚕的生动画面:“乍寒乍暖育蚕天,村北村南苇箔悬。梯倚夕阳忙采采,隔墙人语绿云边。”(山甫《采桑词》)采桑是很忙碌的,从“采桑侵早到南岸”(杏南《祈蚕词》)一直到“晚风催促剪刀声”(山甫《采桑词》),养蚕尤其辛苦,“吴蚕睡起恰初晴,饲叶人家笑语轻。斜日板桥无过客,村中鸡犬不闻声。”(裕庵《村行》)一切都是静静的,整日甚至毕生都投入了这种沉默的事业。“风递连村煮茧香,缫车声里妇姑忙。今年蚕候分迟速,五月中旬尚采桑。”(静园《舟中偶书所见》)这是说从饲蚕到缫丝都同时在紧张地进行。“归安之水宜蚕丝”,“湖丝遍天下”。(《南得镇志》)诗里赞叹着:“缫丝一辆白如霜,锦绫组织交辉光。”(子蔚《白丝行》)
  这就是劳动的硕果。然而当时的物质财富的创造者都有一番悲惨的命运。古农的《蚕妇》、怡田的《蚕妇吟》、霞桴的《过震泽》等用白描、概叙、反衬、代言的不同手法诉说了蚕妇织女的痛苦生活。“夜半篝火眠未得,饲蚕才罢又儿啼。”(《蚕妇》)“一家五六口,坐见伤调残。殷勤顾蚕熟,寝食遑求安?蚕饥中夜起,妾欲摧心肝。”(《蚕妇吟》)生活的重担压在柔弱的双肩,为了养蚕而“堪叹全宵未着眠”(杏南《祈蚕词》),巳是普遍的写照。“莹白西绫照眼辉,市头夸说邵家绫。(绫出邵家者为最)却看机上辛勤女,尽著深青大布衣。”(《过震泽》)其寓意不过相同于前人早就写过的“遍身罗绮者,不是养蚕人”(张俞《蚕妇》)却因为更贴近实际生活,另有其感染力和可信性。
  其他劳动生活场面相对写得较少。其中有渔民多子女之苦:“渔翁向老不知年,时为儿多亦惘然。阿大近来要娶妇,分居须费买船钱。”(容士《渔父词》)有船工拉纤大风当头的艰难步伐:“弯环舟子背风来,十步五步仍倒回。”(虎侯《舟行大风不能抵郡》)尤以容士《渔父词》构思新颖,同张志和笔下隐士的化身大异其趣,却可以使人发出苦涩的会心的微笑。
  最为怵目惊心的是湖州水灾的实录。东苕溪自山区进入平原后,地势低洼,流量大而流速缓,排水不畅,易成内涝。西苕溪源短流急,因而其弊更甚。它们的发源地天目山是浙江省的一个暴雨中心,历来常多水患。西苕溪洪峰到达又较东苕溪为早,不但抢占东苕溪入太湖的水道,并由支流倒灌东苕溪,以致两溪的水大量迂回,积涝成灾。虽然偶而也因干旱而引起了农民的泪雨:“一点雨,一粒粟。雨如珠,米如玉。可怜有田皆化石,老农日日悬耜哭!”(宓斋《苦旱词》)但更多的是水乡泽国的哀鸣悲号。乾隆年间仕宦北京的人所写的《闻故乡大水》(容谷)只是透露了一些消息。嗣后的大水就有了更深入的记述。道光三年(1823),江南大水,湖州尤甚。且看水势之猛:“何期连夜雨,檐溜肆漰洁。涸涸下庭阶,盆盎动盈尺。”(颖锋《淫雨叹》)“涨添三五丈,汩汩水横流。一夜田成海,千家宅泛舟。……银鳞上阶浮。”(山甫《夏五月淫雨连旬,没阶沉灶,民鲜安居,湖属归安、乌程、长兴、德清四县尤甚。余积愁难遣,诗以志之,次宓斋兄韵》)“平地水深尺,陆行舟楫通。”(沧洲《桑复生》)偏偏这一年越冬作物长势很好,可望补足上年的歉收。加上养蚕开始不久,也需要有个晴天。可是人民生活遭到了意外的严重威胁:“月已届清和,余寒犹脉脉。坐见茧丝空,何以成裘帛?田家衣食资,顿此遭狼籍!”(颖锋《淫雨叹》)
  这项题材中,菊人的《吴兴水灾叹》写得最详尽。它先是感叹丰歉虽是岁之常事,但自然界总是人的衣食之源。接着就说不料大雨连旬,平地成河,具体描绘了水灾中的惨景,表现了农事的绝望:“釜灶听蛙鸣,田腾看耕畜。浩荡劫沧桑,禾畴敢望熟?”然后写出作者凌晨沿溪目睹耳闻的情景:“溪边浮人家,户牖架横木,逼仄如桥行,翻水儿啼哭。东邻泣颓墙,西里忧圯屋。”至于这些作者对于冲击波所引起的心灵反应,却是很有差异的。有的是“触目优如炽”(山甫《夏五月淫雨连旬……》);有的说“勉哉循吏贤,及早恩膏沐”(菊人《吴兴水灾叹》),把虚妄的希望寄托给清官明君;有的思前想后,一无善策:“我日坐愁城,慨叹了无益”(颖锋((淫雨叹》),却表示了对当时现实彻底的失望。
 1987年12月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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